【始发于2016-04-06 22:51】
“如果一个人的死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人，你们愿不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公开课上，在讲述了一连串舍己为人的英雄事迹后，老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看到许多人异口同声回答“愿意”，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没到危急关头，谁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老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在公开课的前一天，她就提醒同学们要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不要失言。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又不好发作，只好挤出生硬的笑容：“先不管是不是假设，宁求实同学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为什么大家都回答愿意呢？因为很多人担心：如果不愿意作出牺牲，别人就会指责你不讲道义。但是，人生而平等，谁都没有权利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打着道义的旗号，去牺牲少数人的利益。这不是公德，而是一群人的私心。”
不用说，老师肺都快气炸了，下课后硬扯着宁求实去办公室，劈头盖脸训了十多分钟，骂他是“利己主义者”，“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班级的荣誉都被你毁了”云云。
宁求实回到教室后，我拉了拉他的衣角悄悄说：“石头啊，你真笨，怎么不跟着其他同学说愿意呢？或者像我一样一声不吭，不就好了？”我叫他石头，因为桀骜不羁的他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
石头一脸无所谓地摊摊手：“我只是说真心话而已。站在道德高地上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来践踏别人的坦诚，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是的，这就是我的死党，石头。一块言行举止总是跟不上主流，甚至和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的顽石。
比如说，当朋友圈头像变成一片红来表达爱国心的时候，他的头像还是老样子。当空间都在疯转《父爱如山！感动2亿网友的父亲节视频》《母亲节，让爱不等待！》之类的文章时，他的空间总是静悄悄的。再比如说，在班服班徽设计大赛评比现场上，当大家纷纷把票投给自己班设计的作品时，只有石头把票投给了其他班。于是，义愤填膺的声讨汹涌而来：“你怎么能这样不团结？谁不是把票投给自己班的，你这个叛徒！”“我只是把这一票投给了我所认为的优秀作品。”
石头所支持的那个班最后果然得了一等奖，而我们班连三等奖都没评上。许多人开始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石头。事实上，即便他把票投给自己班，也没办法扭转局势。但是，为了平复实力悬殊带来的耻辱感，石头就成了替罪羊。石头在父亲节母亲节不转发祝福、国庆节不换头像的举动，以及在公开课上的发言，也被恶意扭曲为“没孝心”“不爱国”“自私自利”。
同学们对石头的欺侮愈演愈烈。碎成雪花的试卷，散落一地的课本，塞了一书包的垃圾，写满一桌子的诅咒和谩骂……大家都在伸张自以为是的正义。
有时，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对石头说：“你怎么老是不听劝呢？不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们就不会排挤你了。”
“如果随波逐流，我这块顽石岂不是变成了鹅卵石？那可对不起我胸口这个徽章哦。”石头指了指胸前的徽章，只见上面刻着AK字样。
“AK是什么意思？”
石头反问我一句：“你知道刻奇(kitsch)是什么吗？”看着我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又继续解释：“就拿公开课那件事来说吧。当你大声回答你愿意舍命拯救苍生的时候，是不是被自己的无私精神感动了，又为自己即将英勇牺牲而感伤？这种自我感动与感伤就是刻奇。当你发现所有人和你异口同声说愿意的时候，大家的胸中都涌起一股暖流，是吧？与别人一道分享这种感觉，原有的感动与感伤就越发加倍，这也是刻奇。这种感觉不断放大，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既然被赋予了过分崇高的意义，就容不得别人不被感动与感伤。谁若不加入这股洪流，就是站在崇高的对立面。这也是刻奇。刻奇，简单来说就是媚俗，更确切一点就是自媚。AK，就是anti-kitsch。”
“原来如此……”听了石头的一番话，我似懂非懂，莫名其妙地对这个与主流逆向而行的家伙产生了敬意。
“有时，随大流也会害死人。”
没想到，不久之后，石头就被这股大流害死了。当我赶到现场，浑身血肉模糊的石头已经断了气。
那天，学校周边有学生遭到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持刀勒索。石头想都没想，就冲上前大声喝止，不料对方凶相毕露，挥刀向他砍过来。石头躲闪不及，就这样被狠狠砍了一刀，两刀，三刀……
附近人来人往。有的人假装看不见，匆匆忙忙离开了。有的驻足围观，悄悄拿出手机拍照。谁也不敢制止歹徒的暴行。甚至没人敢报警。
就这样，生前被贴上“不孝子”“卖国贼”“利己主义者”标签的石头，死后却得了见义勇为奖。在追悼会上，老师慷慨激昂、泪流满面地宣读追悼词，目睹整个事发经过的同学们声泪俱下地叙述石头与歹徒搏斗的英勇壮举。
好吵……
当初是哪些人在公开课上嚷嚷着要舍己为人，又是哪些人站在事发现场无动于衷？当初是哪些人恶意中伤石头，又是哪些人在追悼会上痛哭流涕？想到这里，我的胸口泛起了一阵阵恶心。
“你不是宁求实同学的朋友吗？为什么好朋友牺牲了，不见你流一滴眼泪？”我惊愕地抬起头，只见几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死死瞪着我。
“这就是刻奇。”石头的声音仿佛在我耳畔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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